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控明 第九十八章 最后的晚餐
第九十八章 最后的晚餐
当兵打仗，吃粮卖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，就算是战死了也只能怨自己的运气不好。
谁也没有想到，张宁竟然如此慷慨，直接给出二十四缗的抚恤钱，并且公然允诺每个月支付给阵亡者家属五钱银子。
现场顿时一片死寂，谁也没有说话，全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张宁。
“晏洪，你去置办棺椁寿衣等一应丧葬之物，全都买上好之物，不可让士卒去的太寒酸。至于是就地安葬还是发回祖地，一切全凭家属做主。需要多少花费直接从账上支取……”
“是！”
“丁卯。”
“提举大人。”
“你去采办药材寻觅郎中，救治之事就由你负责。只要能让士卒伤愈，我不在乎花多少钱，若是有了差错唯你是问。明白吗？”
“这个也是走提举大人的私账么？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“职下明白了。”
“文副提举，这些被俘的马贼先交给你看管，在我回来在之前不要动他们……”
不要动他们是什么意思？虽然文秋池不是很明白，估计张宁还有后续的安排，所以也没有细问，只是很自然的说了一句：“张上宪要出门办事？”
“天风寨的马贼已被全歼，正是犁庭扫穴的大好时机……”
天风寨的马贼已全军覆没，天风寨本身还有少量残存的马贼和大量的马贼家属，现在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机会。
文秋池立刻就明白了：“斩草除根除恶务尽，还是张上宪思虑的周全。上宪大人尽管放心去剿灭马贼残部，我一定守住锅盖川，若是有一差二错，文秋池甘愿受罚。”
把锅盖川安顿好之后，张宁就带着缉私营和一些丁壮越过长城，深入茫茫荒漠，朝着天风寨的巢穴进发而去……
第五日黄昏前后，张宁带着缉私营的士兵凯旋归来，同时还带回来四百余马贼。
所谓的马贼，其实绝大多数都是马贼的家属，老人、妇女和孩子占了相当大的比例。
这次清缴天风寨，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，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看想象的事情：真正有点战斗力的马贼要么已死在锅盖川，要么早就做了俘虏，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，别说战斗了，就是不加理会任其自生自灭，估计也活不了多少时日。
按照文秋池的想法，在写给朝廷的奏报中稍微用些春秋笔法，完全可以把这些老弱病残的家属写成是穷凶极恶的马贼。按照当时的惯例，一般都会把这些人就近押解到边军中为奴，用不了多久也就被折腾死了。
“别，这些人很有用呢。”乌方石横掌为刀，在自己的脖子里虚虚一划，做出一个砍头的姿势，嘿嘿的冷笑着说道：“把这些人全都砍了，然后把他们的脑袋交给朝廷，直接报呈是凶狠的马贼，功劳还能更大一些呢。”
乌方石的这个法子虽然凶狠，却并不算太残酷：在当时的情况下，每逢战事，总是会有杀良冒功的事情出现。一些边军甚至会定期杀死一些百姓，用百姓的人头冒充敌军的首级，那才是真正的残酷呢。这些人虽不是真正的马贼，却是马贼的家属，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换取功劳，也不算是太冤枉了他们。
“文兄，乌老哥，这些人就交由我处置吧，二位意下如何？”
这句话直接就把文、乌二人给说愣了。
这些马贼和马贼的家属，本就是张宁擒获的，他当然有着完全的处置权，对此二人毫不怀疑。
“好，二位卖了我的面子，我心中有数，来日必有厚报。”
说完这句话之后，张宁转身问道：“文副提举，你没有动过那些马贼吧？”
“张上宪有令在先，我绝对不曾动过他们，一直都在等着上宪大人亲自发落。”
“那就好，我现在就去看看他们。”
来到关押马贼的仓房，看到了里边情形之后，张宁才算是真正明白文秋池说的那句“没有动过”是什么意思。
文秋池真的没有动过这些个马贼，绝对没有动过，甚至没有给他们食物和饮水。
整整五天四夜，一百多被俘的马贼连一粒米都没有吃过，凄惨之状可想而知。
再怎么凶悍之人，好几天不吃饭也早就坚持不住了。不要说是逃走，早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。
其实这也是当时很常见的一种手段：饿着。
对付那些凶狠的犯人，严刑拷打、杀威棒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多余的。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给饭吃，再怎么凶顽狠辣的贼人，饿几天之后，一个个全都晃晃悠悠没有了站立的力气，哪里还有潜逃、闹事的心思？、
仓房里弥漫着浓重的屎尿味道，马贼们正在舔从房檐冰溜子上滴落下来的水珠儿……要不是有这些东西，就算是饿不死，肯定已经渴死不少人了。
“我把你娘的，要杀要剐……”某个饥渴的几乎要疯掉的马贼本想说几句硬气的话语，刚一站立起来就又无力的瘫倒下去，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给点吃的吧。”
“就算是千刀万剐，也得有顿断头饭的吧？”
哀求和呻吟之声响的此起彼伏。
张宁眉头一皱：“给他们准备些饭食……每人一碗稀粥即可。”
“是，提举大人。”
当粥桶子挑过来的时候，这些个马贼顿时就骚动起来，有些个悍勇之辈似乎想要跳过来争抢，却早就没了力气，活脱脱就象是垂死的色鬼看到了一丝不挂的绝世美女，已是有心无力了。
“给他们装饭。”
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送到他们手中，这些已经饿疯了的马贼捧着饭碗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。
有些人浑然不顾米粥那吓人的温度，直接就喝了个碗底朝天，喝粥的速度快的吓人，就好像是往肚子里灌一样，甚至把碗底的米粒子也舔的干干净净。
这些个快速喝完的马贼纷纷把老黑瓷碗丢在墙上，摔的纷纷碎碎，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就又开始叫嚣起来：“肚子里有点食了，总算没有落个饿死鬼，是开膛破肚还是千刀万剐随便你，给爷爷来个痛快的就行。”
马贼当中的悍勇之辈终究是少数，更多的马贼则是捧着饭碗舍不得吃，有的呆呆的看着热气腾腾的稀粥默默流泪，有点干脆放开嗓门嚎啕大哭……
每一个马贼都清楚的知道，这碗稀粥就是“最后的晚餐”。
按照当时的传统，无论有多么大的罪恶，临死之前都有一碗饭吃，这是有讲究的，叫做断头饭。
吃了这碗饭之后，就要告别人世奔赴黄泉了。
仓房之中满是悲声，一片愁云惨雾。
张宁却始终不为所动，冷冷的看着这些马贼恋恋不舍的喝完碗里的稀粥。
“哪个是你们的首领？”
当张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，刘天风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，脸色顿时一片惨白，却还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：“我就是天风寨大当家的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刘天风……”
张宁斜着眼睛看了看这个身材消瘦脸色晦暗的马贼头子，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：“原来你就是马贼头儿……”
“这么多人跟着你做刀头舔血的营生，看看你混成了什么样子。”
“天风寨我已经去过了，真心为你不值啊。女人们饿的不人不鬼，连件遮羞的衣裳都没有，裹着片子毛毡躲在地窨子里不敢出来见人。十来岁的娃娃连双鞋都穿不上，赤着脚在乱跑……我若是你，哪还有脸看手下的兄弟？羞也羞死了，干嘛不直接一头撞死？”
在很多人的心目当中，马贼做的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买卖，一定过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绿林好汉的生活，就算是死了也不算是享受过了。真正看到天风寨的实际情况之后，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。
在天风寨清缴残匪的时候，张宁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。
每座摇摇欲坠的干打垒地窨子里都住着好几乎人家，全都是马贼的家属，这些人过着绝对的赤贫生活。家里的女人们早已饿的半死不活，连件遮羞的衣裳都没有，当张宁带着缉私兵们过去的时候，惊恐万状的女人和老人干脆放弃了抵抗或者是逃跑的心思，做出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……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，还怎么跑？就算是跑出去也肯定会冻死饿死。
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，那些娃娃……马贼的小崽子们，一看就是典型的营养不良，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大脑袋小身子的大头娃娃。已经十来岁的女娃娃还穿着露腚的破烂衣衫，因为没有鞋袜，双脚生满了冻疮……
做马贼做到这个份儿上，真心没脸见人。
“无能之辈，竟然还腆着脸做起了大当家，真是误人误己。就是外面的野狗也比你好多了……”当着这么多马贼的面，直斥刘天风的无能，而且张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事实，刘天风根本就无从反驳。
被尊为大当家的，却让手下的兄弟过着连狗都不如的日子，这样的指责比直接抽他几个耳光还要难堪。
在刘天风的心目当中，接下来张宁肯定会历数他的罪状，然后大喊一声“拉出去砍了”，自己的小命儿也就走到了尽头。
想不到的是，张宁却说了一句：“本是能踢能咬的一条汉子，却混到了这步田地，杀你会污了我的手。我给你两个选择，若是你愿意洗心革面就跟着我干就留下来，少不了你的一碗饭吃。若你不想跟着我，我也不勉强，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好了。”
可以放我走？刘天风以为自己听错了？抬起头来看了看面色冷峻的张宁，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，才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：“你当真放我走？”
张宁似乎懒得回答这个问题，而是很随意的摆了摆手，身后那几个手持刀枪的缉私营顿时让出一条道路。
这是猫耍老鼠的有些吧？管他呢，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，还有什么好顾忌的？
刘天风稍微想了一想，摇摇晃晃的从张宁身边走了过去，径直走出了已囚禁了他好几天的仓房……